◎王宏仁 /中山大學社會系
每到了畢業季節,人生勝利組的校長或者老師們就會告誡社會新鮮人:沒有不景氣,只有不爭氣;台大非發功校長還說:沒有那個實力,領22K都還嫌太多!面對這些人生勝利組的指責,社會上絕大多數的魯蛇(台灣有超過25%的勞動者只領19K的基本工資),也只能含淚默默地吞下這種指責。
【台灣的魯蛇人生優於日本的魯蛇嗎?】
資料來源:http://ichiku37.blogspot.tw/2013/09/22k800.html
檢察官跟法官,當然是台灣社會裡面的人生勝利組,擔仔麵大學的王老師演講時曾經提到,司法界的性別意識很落伍。此外,台灣的司法體系雖然越來越獨立,但是個別法官、檢察官之間的程度差異很大,民眾進入訴訟之後,只能祈求上天多保佑!那麼這些人生勝利組的法官、檢察官,在進行司法審查時候,是否如他們在大學的法律訓練所強調的,是遮住雙眼不帶偏見的正義女神,還是他們也會帶著特定色彩的眼鏡來看待案子?
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,法官也是人,他們的許多思考模式一樣會受到台灣社會主流思考的影響,社會上出現的性別歧視、種族歧視(例如台南市的檢察官黃朝貴說,台北車站被外勞佔領了!),也一樣會出現在他們辦案的過程。就我的觀察來看,目前司法體系,大至一般的社會體系,最令人擔心且一般人很少意識到的,就是「階級凝視的暴力」。這樣的暴力,複製了台灣既有的意識型態,打扁了魯蛇們的人生,也同時維繫了既有優勢階級的統治。
◎法官們的孝道觀
一位領有殘障手冊的56歲男子連崇凱,長期照顧中風、失智的父親達十多年。原本的家庭孝道分工安排是由他照顧父親,而他大哥負責賺錢,每個月給連崇凱一萬多元,當作父子兩人的生活費用。如果加上政府每個月補貼的4000元,大概足夠父子兩人生活。
但是2010年四月,他的父親病情加重而送醫治療,同期間,他的大哥也失業了,並且告知他無法繼續供應每個月1萬元的生活費,而僅剩下的4000元根本無法維持父子兩人的生計,在擔心經濟斷炊的壓力下,他決定用枕頭悶死其父親之後再自殺。他的殺人行動及時被護士發現而沒成功,但也因為這樣子,被檢察官以殺害直系尊親屬的罪名提起公訴,求處16年的徒刑。
各位如果是法官的話,你們會怎麼判?
【台灣的司法界對於孝道觀點,還是承襲著吃大便探病情的24孝思想嗎?】
第一審法官說他「情有可原」,以「未遂」、「犯案時酒醉精神障礙」將其判刑3年9個月。到了第二審跟第三審卻說,兒子照顧父親,是「法律上的義務」,也是盡孝道的本分,豈可因壓力或經濟困窘,藉酒殺父,所以加重改判為12年徒刑,並且定讞。
二、三審的判決理由,其實跟鄉民沒有甚麼差別。上課時,我問了大一從沒有任何社會科學訓練的同學,如果他們是法官的話,要怎麼判?大概一半的同學採「情有可原」的立場,另外比一半稍多一點的同學採孝順是法律上義務、盡孝道是本分的觀點。
◎子女盡孝道不需要物質基礎嗎?
這個案件,跟女性主義者關心的鄧如雯殺夫案,是不是很類似?兩人都是長期處於精神壓力狀態下,因為某個時機點的變化而引發殺父、殺夫?那麼為何鄧如雯殺夫的案子引起婦女團體巨大迴響,最後以輕判並且制定家暴法做結束,但是連崇凱的案子經過這麼久,卻幾乎沒有看到討論。
因為連崇凱的社會屬性類別,不是女性,不是族群,是階級,台灣社會對於階級的敏感度幾乎是0。為何連崇凱案是階級的問題呢?因為要能夠盡到法官說的那種孝道,是須要社會基礎的,特別是經濟基礎。
不食人間煙火的法官們,應該是從來不知道甚麼叫做挨餓,或者斷糧的焦慮吧!法官檢察官,一個月的薪水十幾萬,如果家中有人須要全天候照顧,經濟上並沒有任何的困難(例如一個月花3萬元請外籍看護)。但是對於一個月只有4000元收入的人,請問他可以有甚麼辦法繼續維持兩個人的生存?問了舉手要判刑12年的同學,他們如果是連崇凱的話,少了大哥支持的一萬元,可以怎麼生活?有人回答「去賣愛心筆」,可是連崇凱住在鄉下,去哪裡賣會有人支持?有人回答「去賣愛心彩券」,那麼他出去賣彩券時,誰來照顧他爸爸?有人回答「去乞討」、「去找社會局」、「把父親偷偷丟在警察局門口」。
請問這些判人重刑的法官,如果你們處於連崇凱的處境,你們會有甚麼辦法?
這個就是我所謂的「階級凝視的暴力」,這群握有權力的優勢階級者,習慣以他們養尊處優的環境與行為,來評斷無權勢者的行為:不盡(優勢階級定義的)孝道,那我們就以社會規範或法律來懲罰你。在這裡,「盡孝道」的法律,不僅是維繫統治階級的優勢位置,讓那些無法盡孝道的人被排除在優勢階級之外,它更成為懲治違反我群規範與道德的暴力武器。
◎階級跟其他社會屬性類別的差異
那麼階級作為一個社會屬性跟類別,與其他性別、性傾向、種族、、、等社會類別,有何差異?我們如果把一個社會畫成金字塔形狀,多數人會佔據社會的魯蛇位置,只有少數人才是人生勝利組。這個社會階級的劃分圖形如下:
而在一個性別平等的社會,這個金字塔圖形會如下圖一樣,男女各佔據半邊。
但是實際的圖形是如下,佔據人生勝利組的女性比男性少很多,多數的女性是處在魯蛇的位置(參考張晉芬的巷口文:平平都是人,女人就是賺得少)。
同樣地,我們也可以畫出種族分配的圖形,平平都是人,為何多數的原住民就是屬於魯凱蛇族?
用同樣的概念,我們也可以畫出性傾向、宗教的分配圖形。大家可以看到,除了階級圖形外,其他的社會屬性所畫出來的線,都是垂直的,只有階級所劃分的社會是水平的。而這也是為何我們對於其他社會屬性的歧視,比較容易看見且覺得不平等,但是對於因為所得分配不均而劃分的社會階級,常常覺得這是自然的,沒有甚麼好奇怪的。
雖然種族、性別的文化歧視,有時候跟階級歧視一樣隱而不彰,但是跟階級歧視運作不同的地方是,階級歧視經常與自由經濟的意識形態結合,而且被視為當然,甚至鼓勵。性別、種族、宗教、性傾向,可能是與生俱來的社會屬性,比較困難經由個人的努力而改變,例如從女變男,或者從黑人變成白人。但是階級此社會類別,卻被多數人,或者主流的意識形態認為,透過個人的努力,總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,爬上階級的金字塔頂端,而爬不上去的魯蛇,當然就會被唾棄。不過呢,社會唾棄魯蛇的方式,通常是以隱晦的方式進行。
◎進屋前,先在門口檢查你的階級地位
前幾個禮拜,我們去台中的科學博物館參觀,正準備拿票進場時,看到門口掛著一個大大的警告標語:穿汗衫、拖鞋禁止入館。這樣的禁止標語很常見,在猴子大學的行政大樓或走廊,也一樣貼著類似的宣傳海報:尊重他人,請勿穿拖鞋進入辦公大樓。
【台中科博館門口斗大的警示標誌】
我們好奇的是,為何穿拖鞋跟看科學展覽,或者進入辦公大樓辦事,會有關係?以前我在澳洲念書時,夏天的溫度高達38、9度,大多數的老師跟學生都是穿著短褲跟涼鞋或海灘鞋,或者藍白拖,四處走動,從來沒有人覺得這是不尊重他人,更不用說被禁止進入博物館了。
這樣的規定,其實就是一種階級凝視的暴力,因為它已經預設了這樣穿著的人,是不夠資格進入我的「神聖殿堂」,而在台灣,哪些人會是被如此預設穿著呢?大家心知肚明,就是黑手的勞工階級,要進入博物館參觀的人,就是必須符合主流意識形態(且是上流文化)規定的樣子:乾淨、整齊、有教養。
以前歷史課本會說,清末的上海租借公園門口告示牌寫著:禁止狗與中國人進入。這樣的國族主義故事,就是要激起大家對於種族歧視的憤怒。但是為何一個國家官方的博物館機構,卻可以如此明目張膽地階級歧視,而卻沒有人覺得是問題呢?因為它正在執行優勢階級的意識形態檢查,而此意識形態是大家認可的。
除了明顯的空間階級化之外,在專業判斷上,也一樣出現「進入個案討論前,先檢查你的階級地位」。
以家暴案件為例,一般人對於家暴丈夫的刻板印象,就是情緒不穩、易怒、喝酒、嚼檳榔、fuck聲不斷、、、,看看猴子大學的同學所畫出來的家暴男,就是那個形象。一般法官在裁定男性是否有家暴的時候,通常會問兩個問題:你有沒有工作?你有沒有喝酒?各位讀者,你們覺得這個判準是否沒問題呢?如果覺得同意的話,那麼你們可以當法官了(欠打,快回正題!)
【猴子大學的同學,對於家暴男的想像】
我們幾乎都相信,只要是失業者,或者酗酒者,就是所謂的「高風險」群,因此社會對他們須要施加控制。其實家暴現象,是存在於每個階級的,但是為何下階層的人士,卻承受了更大的污名,成為所謂的「高風險群」?因為他們是下層社會的魯蛇。
在進行受暴越南婚姻移民女性調查時,有兩個對比個案。一位是身世跟遭遇都很可憐的阿鑾,另外一位是擁有較高學歷且穿著光鮮亮麗的阿麗。某社工員說,當她看到光鮮亮麗的阿麗站在面前時:「我看她那麼年輕,又那麼貌美,穿著甚至都比我還好,我很難想像,她是個『受暴婦女』……,她真的不像!」換言之,在社工員的心目中,受暴婦女必須是可憐、脆弱、無助,才是「值得幫助」的案主。從阿鑾和阿麗的例子來看,阿鑾明顯地比較受社工員「認可」,符合標準的「合法」受暴婦女形象,比較有可能取得家暴保護令,阿麗則被認為太過強勢,是「非典型」的案主,最後因為看起來「不夠可憐」,所以沒有取得保護令。
這就是我們觀察到的,社工員所屬中產階級的性別體制(middle-class gender regime)意識型態,相當程度地影響「受害者」如何被「專業者」觀看和對待。一般的中產階級是不可能須要求助的,須要求助的一定是悲慘到不行的勞工,誰能夠進入求助體系,要先看看你的階級地位。
◎魯蛇需團結,團結才有力
台灣社會太習慣於競爭了,從小到大,都在設定好的考試競爭中渡過,大學畢業後,一樣在職場競爭,因此對於任何競爭式的思考模式,幾乎都照單全收。最公平的考試,就是用統一版本,全國考一樣的題目,有標準的答案,考輸了,就是不用功,魯蛇們你就認命吧,換另外一種說法:你的素質只配這樣的學校=你的素質只配這樣的22K薪水。
【從小我們就非常接受勝者為王的考試訓練】
會講這樣子話的人,一般都是人生勝利組,他們對於魯蛇所經歷的痛苦無感,只會以主流的、支配階級的意識形態來看待魯蛇人生。這種階級凝視的暴力,在每個領域都在發威,司法的、社工的、教育的、職場的、藝術的、、、,就如這裡所舉的例子,即使是法官或社工人員,也一樣會帶著階級的偏見去判斷,就如他們也會帶著性別、種族、性傾向的眼光去判斷許多事情。
怎麼粉碎這種階級凝視的暴力呢?先嘗試著用「非競爭性」的方式來思考如何行動,才有可能產生另類行動的力量,就如工會運動的歷史一樣,資本家就是分化、分化、再分化工人,讓工人無法發揮集體的力量來對抗不合理的勞資關係。工人運動的回應,也只有一個:團結、團結、再團結。只有魯蛇們團結起來,發展自己的力量與論述,才有可能粉碎那些人生勝利組的階級歧視